雪莉·马尔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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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茨】无心(1-4)

追白鸟:

attention:


1.阴阳师手游同人,酒吞童子x茨木童子


2.传说衍生向,二设如山,魔改成堆,时间发生在退治后一百年,几乎失去妖力的酒吞遇上了转世为半妖的茨木,慎入


3.连载中




无心








1.


酒吞是被冻醒的。


此时正值仲秋,夜风还没凝成割人的冷刀子,寒意却同样能攻破单薄的外衣,再冷冰冰地冻进骨头缝里。


他抿抿干燥无比的嘴唇,低咒着蹦起来跺脚,好舒展僵硬的经脉,不料却带得怀中陶罐跌落在地摔得粉碎,同时太阳穴突突作痛起来。于是酒吞终于记忆回笼,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睡着——城里的一位达官贵族要为父亲筹办寿席,大宴宾客,便从他这座小有名气的酒坊里订了几十坛美酒。到了约定的交货日,酒吞却因为醉酒误了时辰,这才不得不趁着夜色匆匆赶路。山路难行,货物又重,行至半程老牛无论怎么鞭笞都不愿再走了。他懒得同畜生置气,索性开了一坛酒,找了处树荫歇脚,边喝边想着天明早些出发就好。


他酿的酒实在醇香浓烈,因此不出意料的,酒吞又贪杯了。


旭日还未升起,遥远的天际将将泛起一线鱼肚白。酒吞揉了揉胀痛不堪的太阳穴,勉强找回几分清明,他估量了一下时辰——差不多该上路了。


“妈的,那畜生跑哪儿去了……”


背起鬼葫芦,四下搜索牛车的踪迹,酒吞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落满红枫的林径上。火烧般艳丽的红涌入他眼里,却好似石沉大海那样没激起一点波澜,连片晌都未驻足便离开了。


百年岁月将曾盛极一时的痴恋吹得烟消云散,不要说喜欢的理由,此时此刻酒吞甚至记不起那个女妖的容颜。往事过眼云烟,识时务者俊杰,他现在满心满眼想的,只有载了几十坛好酒的牛车。


“……奇了怪了,本大爷记得把它拴在这附近了啊?”


鬼葫芦与主人心有灵犀,当即挺身而出排忧解难,呲牙冲山道那方示意。酒吞皱起鼻子嗅了嗅,果不其然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醇厚酒香。他脑仁一瞬间更痛了,额角血管突突直跳,一股怒火霎时烧到天灵盖,不由得破口大骂道:“谁他妈把酒开了?!”


肇事者是几个山里的精怪,它们显然把车夫当成了被野兽叼走的倒霉鬼,便自作主张地占据了这几十坛无主之物,一个二个扎在酒壶里喝得肚皮滚圆呢。


而酒吞养的那头黑牛正老神在在地低头吃着草。


没心肝的畜生。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抄起手臂酝酿了一下气势,一边步步逼近一边开口呵斥:“喂!你们几个给本大爷停下,那是——扑通!”


足尖绊上一块拦路石,他本就醉意未散、晕晕沉沉,这会儿竟是平衡不能,左脚踩上右脚,摔了个狗啃泥。


小妖们面面相觑,片晌一个道:“死了吗?”


“嗝儿!——不知道。”另一个打着响亮的酒嗝答。


“能当下酒菜吗?”


“皱巴巴的,多半不好吃。”


小妖们又嘀咕了几句,继续自顾自地喝酒去了。


“本大爷叫你们停下,这是本大爷的酒。”不料酒吞却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也顾不得蹭上的泥,站稳便愠声道,耳朵聋了吗?”


小妖们再次打量了他一番,只觉得这个凡人灰头土脸,狼狈无比,除去背了个古怪的大葫芦外,根本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倒是比它们还要落魄了几分。于是它们发出一阵哄笑,为首的红脸鬼率先跳出去讥讽道:“是你的又怎么样?大爷们喝了还不是喝了——再说了,你不还能抱着个葫芦吃奶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妖们们配合地怪笑起来。


“好吧。”


无奈地耸耸肩,一片嘲弄声中酒吞抡起鬼葫芦,猛地将红脸鬼打飞了出去。其余小妖还来不及睁圆眼睛,他便又瞬步上前,双手分别掐住两个小妖的脖颈扭转一圈,在咔嚓作响的骨骼断裂声里抄起唯一未开封的那坛酒,狠力朝被鬼葫芦咬住的最后一只小妖脑袋上砸去。


温热的鲜血溅上酒吞的侧颊,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背揩拭干净,一脚踢开车辕上横陈的温热尸首,仔仔细细地查看起被作践了的心肝儿们来——可惜已经不剩一坛原封不动的酒了。


“暴殄天物。”他嗤了一声。




百年前那场退治中,大江山鬼族全军覆没,待到酒吞从白骨堆里爬起来时,他早就是个光杆司令了。忠心耿耿的将领肝脑涂地,妖娆柔媚的女妖身首异处,就连还未断奶的小儿郎都未曾幸免于难,叫武士们把头颅给割了下来,串上尖枪插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外挂着。酒吞数了数,一共挂了十二串,比年节的灯笼还要多上六串呢。


成王败寇,技不如人理当甘拜下风。他心里无怨无恨,拿着鬼葫芦灌了三天三夜的酒,直到喝得壶中血酿都见了底,才给自己想了条出路——东山再起他是不耐烦了,徒有虚名的鬼王当着也没滋没味,不如拂衣归隐去,做个醉生梦死的酒鬼来得痛快。


几番辗转后酒吞来到这个镇上,离平安京挺远,却又不算太穷乡僻壤,住户不过百家,邻里鸡犬相闻,对他而言近乎完美。唯有一点不算美满,凡人总是要养家糊口的,哪怕他带了不少金银细软,为掩人耳目也只得屈尊劳作,干点贩酒的活计。


不得不说还挺充实……


这日酒吞返乡时已近黄昏,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辛劳终日的男子荷锄而归,女子则声声高呼,催促疯跑撒欢的孩童:“回家了!”


“我还没玩够呢!再说天也没黑啊!”与伙伴恋恋不舍的小家伙坐在地上耍赖。


“不可以!”他的母亲无动于衷,揪起赖皮鬼的耳朵便往家的方向拖拽道,“黄昏是逢魔之时,你再待在外边会被妖怪抓走吃掉的!”


“痛痛痛痛痛——别拽我啦!”小家伙奋力挣扎着,“”我才不信呢!妖怪的故事都是吓唬小孩的!“


“有的哦。”


一道空灵的女声打断了争执不休的母子俩,妇人警惕地抬起头,连忙把孩童拉至身后,待看清来者是一位神色和善的女子后才稍微松了口气。只是这女子衣着华美,清丽脱俗,显然并非与她们一般是在土地里刨食的困苦人家。


说不定是京都来的的贵小姐。这样想着,妇人攥了攥裙摆,略显局促开口问:“请问您是?”


“我来找人。”貌美女子并未作答,反倒直截了当地道明了来意,“听闻你们镇上有一酿酒师……”


“你说那个醉鬼?”话语未尽,妇人便答了出来,“他住在村子东头。喏,就在河边。”她指向河畔。


“谢谢。”


“那酒鬼成日喝得烂醉如泥,又无所事事不下地干活讨生活。你是来找他买酒的吧?他也只有酒酿不错了,城里的大户人家都专程上他那儿来买酒呢,还有人想雇他——这不,前几天有个贵族老爷,向他订了几十坛酒,要用来给自家老爷子祝寿,只是……“提到邻里传闻,妇人免不得八卦了些,把近来听闻如竹筒倒豆般尽数告知,“听说他醉酒误了时辰,又在山道上弄丢了酒,哎呀,可真是……”


“真是可惜了。”女子掩唇莞尔一笑,福身朝妇人道谢后便要离去。可忽然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冲躲在妇人身后的小不点道,“要听妈妈的话,黄昏时真的会碰到鬼哦。”


说罢她婷婷袅袅地消失在母子二人的视线里,直到一阵风刮过来妇人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困惑地挠了挠头:“奇怪,怎么感觉刚才有谁和我说话来着……算了,还是赶紧回家吧。”




虽道往事莫追,可酒吞望着空荡荡的酒窖,心中仍旧泛起一股浓浓的悔意。


“早知道就不卖了。”


鬼葫芦安慰似的冲主人呼噜了两声,一旁饥肠辘辘的老牛跟着哞哞不停。酒吞翻了个白眼,把草料踢到它面前:“蠢货,就知道吃。”


老牛专心吃草,恍若未闻。他没了辄,刚准备迁怒连坐对鬼葫芦撒气一番,外头便传来了突兀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还有人买酒?”酒吞恼怒地低咒几句,拉开门便劈头盖脸地朝来者不客气道,“滚,本大爷今个儿不做生意了。”


说着他就要摔上门,却被一只冰凉的柔荑扼住了手腕。他惊诧地抬起头,对上一张熟悉的倩丽面容。


萤绿蝴蝶盘旋飞舞,酒吞皱紧眉头,叫出来者的真名:“青行灯。”


“看来鬼王大人不仅不喜欢和人类做生意。”被唤作青行灯的女妖声音飘忽得像落霞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就连妖怪的生意……也不稀罕。”


长久未被提起的称呼刺得他胃部酸涩地骤缩了一刹,酒吞厌恶地甩开她的手,一边抵住门框一边不耐烦地质问道:“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青行灯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恶意,又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她莞尔一笑,凌空碎做无数只萤蝶,轻而易举地绕过酒吞的阻拦,再成型于院落里,很是悠然自在地四处漫步打量起了这座简陋的庭院。


“你——”


酒吞刚想发作,青行灯却抢先道:“你这地儿挺不错啊,只是比大江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差了些。”


她存了心要火上浇油,可惜伤口早就溃烂化脓,整块血肉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哪怕再用刀砍针戳,酒吞也不痛不痒。


于是他冷着脸,一言不发。


见酒吞不答,青行灯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开口道:“我早知道神明之子没那么容易死,听说就算被大卸八块,甚至剁成肉酱,也能凭借妖力愈合……只是没想到你如此乐得清闲,居然躲到了这种小地方,找你可费了我不少的功夫——丹波大江山早就成了一片无人死地,你那好友——冥界之主,她又公正得很,愣是不愿告诉我你的去向,我四处辗转打听,寻踪觅迹,用了足足三个月才找到了点蛛丝马迹……”


“够了,我没心情听你讲故事。”酒吞打断她,“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青行灯停下来看着他,两片羽睫扑扇,直到酒吞头皮都有些发麻了,她才狡黠地眨眨眼,轻快地吐出两个字:“托孤。”


如遭晴天霹雳,酒吞整个人都愣了一刹,脑中百味杂陈,一时竟分不清这是不是一句话玩笑话。他隐约觉得自己该为青行灯这番戏弄动怒,但她眼神太过笃定,笃定到酒吞不得不动摇,开始认真地思考她是否真有了个孩子。


所幸在他好奇到忍无可忍之前,青行灯自个儿解开了谜面:“不过不是我的孩子。”她面不改色,甚至还笑了笑,“也是旁的人托付与我的。这事说来话长,我游历越前时撞见了一只姑获鸟——你知道姑获鸟是一种很喜欢带小孩子的妖怪——她收留了很多孩子,可惜都活不太长,自个儿也受了重伤,也要死了……”


“长话短说。”


“好吧,她死前把唯一活着的孩子托付给了我,那是个白子。“


酒吞稍感迷惑:“白子?“


“痴儿。“青行灯指了指脑袋,“但不是呆呆傻傻,整天流哈喇子的那种,更像是个会咬人的小疯子。我答应了姑获鸟,但我必须去一趟平安京——我没法带着他。”


“没想到你是如此好心肠的妖怪,但你不该找我。”酒吞立马抗拒道,“你应该找一个更具有母性的妖怪……比如另一只姑获鸟。”


“不,必须是你。”青行灯很是坚持。


“凭什么本大爷要做这些?”


“……”


她沉默少时,走到门边冲外头来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酒吞心里咯噔一跳,生出某种极为不详的预感——青行灯竟然已经先斩后奏地烫手山芋带来了。


他箭步上前想要关门,试图在事情发生前组织这一切,却忽然像根木桩似的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了——一双金色的眼眸撞进他的视野里,那颜色太过璀璨明亮,像一把淬过火的利刃,瞬间将他劈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就凭他是你的孽缘。”青行灯道。




青行灯去意已决,酒吞却不情不愿,二妖争执不下,一时竟如市井小民那般吵了起来。


“你怎生这般无情无义?”青行灯恼怒地拍了拍桌子,“茨木为你而死,纵然你对他别无爱惜之意,也该心怀感激。再说了,他本就是你带大的,养第二遍又有何难?”


酒吞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只端起酒盏呷了一口酒,这才慢吞吞地说:“那是茨木自找的。”


他的视线落到院子里,白毛小鬼紧紧地抱着个脏兮兮,油渍渍的花布包袱,正蹲在鬼葫芦旁边看得津津有味。从身量而言茨木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个孩子了,酒吞推测他约莫十四五岁,只是肩膀腰身比自己记忆中来得更为瘦弱纤细了些,这大抵是长个抽条的缘故。


还说是最会带小孩的姑获鸟呢,根本没有我以前养得好。思及此处,酒吞心里不免得有点洋洋得意,可很快他便意识到攀比心完全莫名其妙——他又不打算继续养茨木。


鬼葫芦显然认出了茨木,久别重逢令它很有点兴奋,龇牙咧嘴地冲对方表示友好。奈何小鬼头完全不解风情,不仅不打招呼,还凶神恶煞地龇了回去。鬼葫芦委屈极了,张口便要咬他,但茨木反应更快,当即大叫一声,一脚把酒吞那可怜的法器踢飞到了墙角。


“……”酒吞不得不承认青行灯所言不假,“真的疯。是不是跳轮回台时磕着脑袋了?”


“你当真看不出来么?他根本没有转世,这该说是还魂——白子没有灵魄,茨木便占据了这具身体得以重生。”


“看来是水土不服导致的毛病。”酒吞又满上一杯,“肉身妖魂,他算是半妖?我可不愿意养这么个随时都会发疯的家伙。哪怕他跟我有点……”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前世的露水情缘,还魂时也该蒸发得一干二净,和我再没有干系了。”


青行灯听不惯他这副推脱的说辞,再开口便有点讽意:


“——鬼王大人撇得好干净!与你无关?大江山退治后茨木为你报仇,与百十名武士鏖战,几乎被刀剑捅成了刺猬,就这样还坚持把你的首级带了回去——若不是他,你还能在这儿和我插科打诨?你连头都没了!”


酒吞却嗤笑一声:“为我?我当时身首异处,就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我有要求过他这样做么?我有命令过他这样做么?我没有。而且他早就知道我不会死,他只是活在自己的幻想里,一厢情愿自我感动,还觉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接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根本不需要他为我报仇,这是他自找的。”


青行灯摇了摇头:“茨木爱你,他那么情深,自然会为你不顾一切。”


“他爱的是他想象的我,至于你莫名其妙的义愤填膺么……”酒吞话锋一转,忽的咄咄逼人起来,“故事讲多了自己也入戏,不仅要替情深不寿落几滴假惺惺的眼泪,还想亲手导演一出再续前缘的戏码是吧?好玩么?本大爷不乐意陪你玩。”


出乎他意料的,青行灯并没有露出平时作弄寻乐被拆穿后那种狡黠的笑容,她睫毛轻颤了两下,低声说:“我只是明白他了。”


酒吞被她这种仿佛真情流露感同身受的模样给恶寒得一哆嗦,讥讽地开口道:“理解什么?蠢吗?还是说你爱上谁了?”


“你和以前一样,似乎把每个妖怪都看透了,悟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你看来要么就别有目的,要么就愚不可及。”青行灯扯出一丝古怪的微笑,“但真可惜,你连自己都没看穿。”


“——你!”


酒吞还要再反驳些什么,掌灯的女妖却忽然化作蝴蝶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句:“暂时寄养几天,等我回来便带走他。至于我有没有爱上谁,到时候再讲这个故事吧。”






既然没法扔掉烫手山芋,那也只能凑合着过了,所幸青行灯只是离开几天而已。


酒吞如此自我说服宽慰了半晌,总算攒够耐心来面对小孩。平白无故挨上一脚的鬼葫芦瑟缩在墙角草垛里不肯冒头,茨木便跑去老牛旁边看人家反刍,还有样学样地做出了咀嚼的动作。


于是酒吞觉得他是饿了。


无论怎么说茨木现在都还是半大小子,正是拔个的年纪,又附身于肉体凡胎,跟着青行灯一路奔波而来,估计连上一顿饱腹是在何时也记不清楚。


可即便避世多年,酒吞也没能熟稔炊事,他只要有酒喝就能活下去,至于膳食……妖怪和人他是不吃的,平日里随便找点干粮囫囵咽下去便;偶尔想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了,去山上猎点野物来烤就好。


日头已晚,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这会儿就算想买也买不到什么了。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酒吞不由得一边反思以前是怎么把茨木拉扯大的,一边索性切了几个萝卜水煮。直到水煮沸了,酒吞才勉强记起原先茨木是彻彻底底的妖怪,茹毛饮血的事情可没少干,丢给他一条腿骨都能嘎嘣嘎嘣啃得起劲,一点都不娇气,好养。


可现在呢?得咧,不仅还魂到凡人身上,还是个傻的,简直怎么想怎么发愁。


“也不好好打着灯笼找一户好人家投胎,真是一如既往的没眼光。”


酒吞低声抱怨着,把萝卜捞出来又扔了一棵青菜下去。他注视着锅里咕噜咕噜翻腾的翠绿,扭头瞥了一眼晶莹剔透的萝卜,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在养兔子的错觉。


为了显得不那么苛待小孩,酒吞翻箱倒柜找出了两条放了不知多久的鱼干,就这么伙同萝卜青菜摆上了桌,然后就想叫茨木吃饭。可他凝神一看,小鬼头的脸蛋脏兮兮的,保留着鬼型的爪子缝里更是积满了泥垢。他实在不愿意想象茨木用这么一双手扒拉东西吃的蠢样,不得不很老妈子的端了盆水招呼说:“你过来。”


青行灯大抵告诫过过茨木要听话,酒吞喊他便小步挪了过来,一双金灿灿的眼睛睁得滚圆,瞄着桌上吃食了咽两口口水,又转过身警惕地盯着酒吞。


“想吃东西就要先洗手,还有把你的东西放下。“酒吞耐着性子教导。


不料茨木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退后了一步,死死抱紧布包不愿撒手,从喉咙里冲酒吞挤出低吼。


酒吞好不容易积攒起的耐心瞬间烟消云散,一时怒气上窜,伸手便要去拽他的布包:“抱着那个脏兮兮的玩意儿干嘛?——给本大爷放下!“


茨木紧攥不放,恐怕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酒吞竟没能给他拽出来。然而布包破旧,左右竭力拉扯之下只听一道“咝啦“的裂帛之声,花布包硬生生被他俩撕作两半,里面的东西丁零当啷掉了满地,酒吞瞧见有一个线缝的书本,几贯铜钱,以及一根漆黑的鹤羽。


[她受了重伤,也要死了。]


青行灯说的那话突兀地冒出来,酒吞心里突然就有点不是滋味了,窘迫地退开半步,扭头冷哼道:“姑获鸟给你的东西?你倒真是有几分情深。大不了捡起来重新装好行了,谁让你死拽着不松手呢?“


他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却不料茨木盯着掉在地上的东西,沉寂片晌后爆发出一声大吼,扑上来狠狠咬了他一口,随即飞快地把它们揽进怀里,一溜烟窜进了屋里。


“嘶——“


半妖的尖牙在酒吞右手腕上留下四个豆大的孔洞,瞬间血流如注,他痛得五官都扭曲了一刹,连忙摁住伤口去找麻布包扎,待到止了血,咬人的小疯子早就不知道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妈的……”酒吞憋着一肚子火,四下搜寻未果,差点没气得掀了桌子。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摔,而是索性坐下来把给茨木准备的食物通通泄愤似的塞进嘴里,咬牙切齿道,“好心当做驴肝肺。不吃拉倒,饿死活该!本大爷不管了!”




妖怪的爪牙总是如虫豸蛇蝎一般渗着毒,于凡人而言便是致命之物。酒吞身为神子,本不该为这点小伤痛痒,只需妖力运转一小周天,便可祓除污秽。但他赖以为生的妖力早就在退治里散了个十有八九,如今剩下的只是黏着在血肉骨髓的一星半点,仿佛一碗立不起筷子的稀粥于饱腹无用。


躺在床上睡到约莫三更的样子,酒吞便晕乎乎地高烧起来,他身上忽热忽冷,耳旁嗡嗡作响,骨头缝里如同生了蛆一般痒痛难耐。他心里知晓自己算是中毒了,说不定整只手臂都已经开始发黑坏死,却半分爬起来料理伤口的力气都没有。


浑浑噩噩间他竟然发了梦,梦见有谁抚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地许诺些含糊不清的温柔话,他听得不甚明白,只勉强分辨出一句“我带你回去”。


可大江山已经不在了,你又能带我回哪儿去呢。


恍惚中酒吞竟真听到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接着有什么轻轻舔上他右腕的伤口,那东西温热而柔软,足够安抚任何悲痛。可惜一切都太模糊,就像飞鸟从雪地上掠过那样只留下浅浅爪印,而后霎时被风雪掩埋了。等到日上三竿他醒转时,昨夜的一切都早已化为了迷离朦胧的泡影。


酒吞坐起身,骨头依旧有点泛酸。他低头望向手腕上那一圈牙印,它并未溃烂化脓了,却依旧红肿着。于是酒吞思忖数秒,决定要去镇里赤脚大夫那儿拿点药。


出门前他特意又在屋里找了一圈,依旧没发现茨木藏在了哪里。酒吞忽然想起以前有谁跟他说猫到了新的地方总是会紧张地躲起来,这个时候要做的就是等待它慢慢熟悉然后自己出来。


“但是没有鱼干了,你只能吃萝卜青菜。”他态度稍微软了一刹那,把萝卜从锅里捞起来出门了。


赤脚大夫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看东西不太分明。酒吞把袖子挽起来给他瞧伤口,他端详了半天,又伸出指头颤颤巍巍地摁了两下,这才开口说:“啥玩意儿饿得啃树皮啊?”


“……”酒吞有气无力地解释说,“这是我的手,不是树皮,我被咬了,你开点药。”


大夫又拉着他的手看了许久,不依不饶道:“咱瞅着是树皮啊,咋?你是棵树?”又改口重复一遍,“啥玩意饿得要啃你啊?”


酒吞彻底没话说了。他放弃了和老头子交流的打算,想着干脆自己回去后找点草药捣碎了敷上就好。谁知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里边传来砸东西的哐当声,连忙推门一看——是几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正举着他酒窖的空坛子使劲往地上砸呢,穿着打扮有点似曾相识。


“……你们几个这是?”


“他妈的,放了老爷的鸽子你还敢出来?”壮汉们停下动作,凶神恶煞地转过身来瞪着他。酒吞注意到他们衣角都绣有统一的徽饰,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了先前找他订酒的贵族家属臣也是这幅打扮。


贵族的家父大寿,付了一半订金让他赶在寿宴前送五十坛好酒过去,只是酒吞那日在山道上丢了酒,回来又遇上了青行灯,便彻底把这事抛之脑后了。寿宴缺了美酒助兴,想必缺了几分爽利,也难怪会派打手找上门来。


酒吞终究稍感理亏,况且他也不想与凡人动手,肉身太过脆弱,若是弄出命案来自己就又得换地方呆了。他实在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干脆道:“订金可以还给——”


“砰!!!”


他话音未落,伴随一声钝物锤击的巨响,领头的大汉颓然倒地。酒吞定睛一看,竟是茨木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弓腰呲牙,眼神无比凶恶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手上还抡着伤人凶器——半根折断的凳子脚。


“——滚啊!!!!”


小妖怪喉咙里发出威慑的吼叫,利爪危险地屈起,就连一片灿烂的眼底也沾上了几分疯狂的血色。他黑翳金瞳不似常人,又长有妖甲和鬼角,壮汉们见了瞬间吓得屁滚尿流,连忙一边叫着“妖怪啊!”,一边拖着晕倒的同伴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这下好了。”酒吞望了一眼他们灰溜溜的身影,回过头冲茨木翻了个白眼,“大家都知道你是妖怪了!”


茨木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低吼了两声,很是一副想追上去再咬几口的模样。


酒吞脑仁更痛了:“再说了,砸的是我的东西,关你什么事啊?而且你他娘的居然会说话,那你他妈表现得跟个只会嚎叫的哑巴怪物似的?!有病啊?”


茨木不理他,自个儿转身走了,酒吞这才发现他几日来竟猫在了酒窖里。


“小疯子。”他哭笑不得。




自从那天赶跑了贵族家的打手以后,他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地融洽了起来。茨木不怎么说话,酒吞忙活他便老老实实地待在一旁,抱着小布包看——显而易见的,色厉内荏的酒吞讨好了他,特意找出一块崭新的布,好让茨木把他的破烂玩意儿包起来。


而小疯子的确被取悦了。连续好几天清晨酒吞醒来,都会在床头发现一堆刚拔的杂草。他起初以为是茨木小心眼的报复,这就和他记忆里的茨木越发相去甚远了,前世的茨木打小便喜欢酒吞喜欢得不得了,无论酒吞怎么嫌弃也会不依不饶地缠绵着他,搞得他们俩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如饴糖那般缠绵不断,吞咽不能。


可现在的茨木呢?明显是和自己互相厌恶的。


酒吞心中狂喜,一时沉浸在彼此直接了当的仇视里不可自拔,以至于他竟没有发怒,反而默许了茨木捣乱的恶行。


实在太过美妙了。茨木讨厌他,他也讨厌茨木,再等青行灯回来把茨木带走,他们就永远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了,没有互相亏欠,没有藕断丝连。


可惜酒吞错得离谱。


某天早上酒吞一睁眼就看见小疯子气鼓鼓地坐在他身上,他瞬间吓了个清醒,差点没弹起来大吼一句你发什么疯——接着茨木劈头盖脸地甩了他一身还沾着新鲜泥巴的带根杂草。一堆还沾着新鲜泥巴的草茎劈头盖脸地甩过来。


这下酒吞实在忍无可忍,拎起茨木的衣领便把他甩了下去,一边呸掉沾到嘴里的泥块,一边勃然大怒道:“得寸进尺是吧你?”


茨木比他还要生气,摔疼了也不掉金珠子,一个骨碌爬起来便抓住酒吞的手腕。酒吞以为他又要发病咬人,忙慌不迭地挥臂一挡——正中茨木的鼻梁。


“……”


无法抑制的酸涩为小疯子蓄起两汪亮晶晶的泪水,酒吞看得愣了一刹,扭过头去嘀咕:“活该,你自找的。”


但撞到鼻梁肯定很痛,而且说不定会变塌了,从此连长得好看的唯一优点也尽数丢失。酒吞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他,小疯子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正打算拿那双脏兮兮的爪子去抹眼泪呢。


这不得瞎啊?


酒吞愁得发怵,只好扼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地将人家拽到水缸边,把他爪子摁进装水葫芦瓢里命令道:“洗干净了再揉眼睛。”


不知是出于委屈还是什么别的,茨木难得老实地听了话,自己洗干净手,又重新瓦来一勺水掬了擦脸。酒吞松下一口气,转身想走,却又被茨木拉住了。


“干嘛?”


茨木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了几根圆叶子的野菜,揪下绿叶便往嘴里塞,咀嚼半天才吐在自己的掌心里,撩起酒吞的袖子把一团沾满唾沫的绿糊糊往他伤口上揩。


“你……”


奇异的清凉感安抚伤口肿痛,酒吞突然觉得自己的牙齿很黏。


像饴糖那样藕断丝连。




酒吞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思绪里,他不说话茨木也乖了很多,自个儿捯饬干净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白毛坐在太阳底下晒着,两只鲜红幼角迎风挺立,生嫩得令人心惊。


果真是个疯疯癫癫的小妖怪,酒吞瞧了一会儿,回屋翻出雨天带的斗笠给茨木盖上,想着若是旁人听了贵族打手落荒而逃前的叫喊,就糊弄说这是过来探亲的小妹。


这便遮住了非人的白发和鬼角,反倒看起来像个长相讨喜的小孩……或者说,小姑娘。茨木还小,五官精致漂亮,要等到再长开一点才会有俊美的轮廓和挺拔了鼻梁,一如前世的模样。


但酒吞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他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送茨木走。


可不知青行灯是否撒了谎,日复一日,直到树上果子红得糜烂,她依旧不见踪影。


这该死的女妖,嘴里没有一句真话。酒吞懊恼不已,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信了她呢?


茨木倒是一天天熟稔起这里来,现在他不仅可以明白鬼葫芦龇牙咧嘴的示好,还能在邻居阿婆送来吃食时小声说谢谢。


秋日乃是丰收之季。妇人们忙着摘下一筐又一筐的果子晾晒,争取在入冬前将它们制成美味的腌制品;顽皮的孩童索性爬上树梢,躺在枝桠上敞开了肚皮享用。如今已经是最后一波收获了,再不摘下来的话它们就会腐烂变质,软趴趴地从树上掉下来砸成酱,再渗入地里去。


酒吞不愿吃口感甜腻绵软的水果,茨木倒是啃得起劲,自个儿抱着一大框坐在院子里啊呜啊呜地吃了一下午,唇边全是干透的艳红汁酱,大快朵颐得像在生吞活剥人肉。


可是茨木由觉不足,他津津有味地舔干净指缝残留的甜液,抬头艳羡地望着隔壁硕果累累的院子,又回头哀怨地看了一眼酒吞的院落——酒吞种的那棵歪脖子树光秃秃的,上头一个果子都没有。


别想了,它就不结果子,本来有好几棵,有一年春天遭了虫灾,死得只剩下这棵,叶子也不怎么长,就这么蔫了吧唧地赖活着。”


酒吞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茨木失望地撇撇嘴,酒吞懒得再理他,不料对方突然开了金口,说了多日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是这棵树变的妖怪吗?”


“啊?”酒吞一愣,扭过头对上茨木的眼睛,里面一片灿烂,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嘲讽——茨木不是在拿他刚说的话暗讽隐喻着什么,他天生没有那种恶毒刻薄的禀赋,只是真心实意地提出疑惑。


“为什么?”


“你很像他。”


酒吞想起那个坚称自己的手是树皮的赤脚大夫,一时有点语塞,好半天才问:“到底哪里像?”


“身体很像枯死的树干。”茨木煞有介事地比划着,又指了指胸脯补充道:“然后这里空空的,少了什么东西。”


如同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冰水,茨木的那句话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冻得酒吞浑身一哆嗦,连指尖都不可遏制地打起颤来。


他仿佛又站在阎罗殿内了。


冥界之主斜倚在白骨堆积而成的卧榻里,号称能够洞悉万物之灵的美眸半睁半阖,她好像在听,又好像睡着了,直到酒吞陈述完最后一个字,才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启朱唇下达一道公正而冰冷的审判——她婉言拒绝了他,说自己既不能帮他找回妖力,也不能破例替他翻阅转生之薄。


然后在酒吞走出大殿那一刹那,他的旧友总算展现了一丁点人情味儿,她缓缓地开口了,带着某种薄凉的叹惋告诉他:


「你知道么,你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像酒吞童子了。」


阎魔之目识人心而不识人面,酒吞当然知道她眼中所见之物。但他不愿回想,也不愿提及。他好像真如茨木所言那般变成了院子里那棵腐朽的树,虽然一蹶不振,但好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风来的时候也会舒展贫瘠的叶片,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反正也没人想到中空的树干里有多么千疮百孔的虫蚀痕迹,说不准还有几根肥美浑圆的毛虫正在享用饕鬄大餐不是么。


可茨木看破了,把他差强人意的躯壳劈开了,漏出腐朽的内里。


千言万语汇在心头,酒吞最后却笑了笑:“对,我是树妖,讨厌不结果子的树就让青行灯带你走啊——赶紧滚,不要碍着本大爷晒太阳,”


酒吞日夜期盼的敲门声终于在三日后姗姗来迟,那会儿他刚背回一娄过冬薪柴,而茨木正雷打不地坐在院子里啃果脯。


他吃的都是隔壁阿婆送来的,收拾干净后茨木实在有张讨喜的小脸蛋,嘴角和前世一样生来微微上勾,会给人一种笑盈盈的错觉。阿婆早年痛丧幼子,如今一人独居,见了茨木就喜欢得不行,一边说要是我有孙儿也这么大,一边乐此不疲地做了许多果脯哄小孩。


阿婆手艺不错,茨木吃得也香,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地往嘴里塞,听到动响后动作一滞,抬头迷惑地看了看酒吞,挤出三个含混不清的字:“青行灯?”


“嗯。”


酒吞点了点头,随意将装了斧子和柴火背篓卸在墙角,即将解脱的痛快感包裹着他,以至于看见茨木那副鼓着腮帮子的蠢样都觉得有几分可爱了。他步伐难得轻快,只觉笼罩不散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了,连忙上前应门。


可当他的手放在环扣上,鬼族敏锐的听觉却捕获到一丝违和——他听见外头传来牲口沉重的喘息声——来者必定一路驭马疾驰。


青行灯怎么可能骑马?她是空灵的女妖,在林间穿行时会幻化为无数翩跹的萤蝶,为深幽密林更添一抹诡谲颜色。但从来不会骑马。


于是酒吞一边握住环扣,嘴上应了句“来了”,一边跳动所剩无力的妖力,把声音压成一条细如发丝的线,送进茨木耳朵里。


“带上鬼葫芦进屋,不准出来。”


茨木敏锐地感知到危险,他乖巧地点点头,放下果脯轻手轻脚地溜进屋子里,带上门前从缝隙里担忧地望了酒吞一眼,似乎意有所指。


酒吞冲他摇了摇头,不慌不忙地拉开门:“谁啊?”




平次郎一行人已经在门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们都是来自平安京的高贵武士,不仅披甲戴胄,还有那位大人赐予的,削铁如泥的利刃。


实际上先前他们本已家道中落了,兄弟四人都得去干力气活糊生计,骄傲的大哥受不得这份屈辱,找了个寂静无人的夏夜用一把菜刀剖了腹。


平次郎带着两个弟弟走投无路,正想像大哥那般一了百了,却忽的撞了大运——他们接到一封帖子,平安京继安倍晴明以来有名的阴阳师,被誉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那位大人希望与他们见上一面。


接着两名式神恭恭敬敬地领他们去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宅子,坐在华榻上的是一位俊美无比的阴阳师,幽紫眼眸深不见底,诚恐诚惶的三兄弟道:


“汝才甚,可助我一臂之力否?”


平次郎三兄弟大惊失色,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入了这位大人物的眼。但这位大人话里一腔赤诚,有广纳贤才,共成大事之意,


兄弟三人为其允诺所动,遂问其志,答曰“天下无鬼,万世平安”。


此八字掷地有声,平次郎心悦诚服,领着兄弟二人拜入阴阳师门下,听候其差遣。大人的鸿鹄之志是除去世间一切妖魔,他们便四处奔走,打探鬼魅行踪。某日偶然路过一大户,听闻有人在一小镇撞了鬼,这便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只愿赶紧捉了那妖物去向大人邀功。


他们三兄弟身强力壮,精于刀法,根本不把一般的妖魔放在眼里,再说了,与他们一道同行的还有……


平次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脚底的影子,抬头神色倨傲的介绍说:“我们是平安京来的武士。”


应门者是个衣着粗陋的青壮男子,体格看起来甚至比他们兄弟三人还要矫健不少,脸上却挂着一副市井小民的畏畏缩缩,一边将他们请进门,一边唯唯诺诺道:“原来是平安京来的武士大人,不知何故脚踏贱地啊……”


平次郎嫌恶地打量着这个破财的院子,想着屋内恐怕也是一副家徒四壁的萧瑟模样,暗道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才敢窝藏妖物。他直截了当地指控道:“城里有一贵族,他的手下前几日上你这儿讨债,却发现你藏匿妖物!对此你有何辩词?”


“这、这……”青壮男子抖了抖,颤声辩白道,“我只是一酿酒户,哪儿敢和鬼怪之谈扯上关系,往日里即便是听了,也要吓得彻夜不眠,怎么可能窝藏邪魔啊?我那日已把债还清,但还是耽误了贵族老爷的生辰,他手下必定记恨于我,才向大人您诬告!”


巧言令色!平次郎在心中唾弃,又道:“这么说是他污蔑你了?”


“我这儿又没有旁的人,大人越非说有妖,那难道我是妖么?”


他瞅了一眼腰间一声不发的鸣妖铃,面前这男子的确不是妖怪,但是……


“我们可是打听清楚了,听说啊——”平次郎话锋一转,“你有个妹妹,最近在你这儿住着,假如——她是妖怪呢?”


男子双腿一软,几乎摇摇欲坠:“大人,小妹与我一母所出,只是从小寄养在外祖家,怎么会是妖怪?”


“那让她出来,我们验验不就知道了吗?”


“这……小妹偶染风寒,正卧榻修养着,怕是会过了病气给大人……”


“呵,我们兄弟三人身强体壮,才不会被一个小娘们过了病气。”


说罢,平次郎便要往屋里去,男子慌忙失措地拦住他,再次恳求道:“大人,小妹是尚未婚配的女子,养病又衣着不整,见不得外男。”


平次郎越发肯定所谓的“小妹”便是妖物所幻了,急功近利之心熊熊燃烧下他抽出佩刀,雪亮的刃锋直抵男子喉咙,一路将他逼退至墙角,口中厉声喝道,“她若是没了清誉,我屈尊纳了她做小就是,你如此再三推脱——怕不是心里有鬼!”


他说着便举起刀,凌空劈下,意图将男子斩杀当场。




酒吞在看清来者是三名武士时便怒火中烧他嘴上说不恨,骨子里仍旧残留着厌憎,无可抑制想要手刃之而后快。


但他的理智总是比冲动快上了那么一步——自己已经失去了杀伐易如反掌的妖力,而武士不同于徒有其表的打手,想要对付他们……需要一些计谋。


拜少时僧侣修行所赐,他可谓精通武艺。但大妖不必拘泥于死物,比起形状固定的兵器来说,妖力才是最完美的傍身之物,攻可为茅,守可成盾,随心而变,自在自如,便也不用武器;后来失去了妖力,却也不再需要战斗,对付两三小妖只是动动手指的活计。


他太久没有闻到过铁锈的腥味,一时颇为生疏,以至于将平次郎引至墙角后居然用双手持斧去接下了武士的暴起一击。等到酒吞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心中不由得有点羞赧,暗道实在是太丢份了,区区凡人的袭击都要用两只手才能拦住。


索性也没有看客。


凡人的力劲对于妖魔而言差强人意,酒吞松开右手。


本就惊诧不已的平次郎大惊失色,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升斗小民竟如此轻松地挡住了自己全力一击,他恨得咬牙切齿,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下劈砍,酒吞的左臂却纹丝不动,同时右臂出拳,直挺挺地砸在他小腹上,将他打飞出去数米。


鬼神怪力震得平次郎五脏开裂,痛苦不堪地蜷缩在地咳了好几口血,好半天才缓过气冲两旁看得呆若木鸡的兄弟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三郎四郎依言拔刀,望着神态自若的酒吞心中却发了毛——他完全褪去了方才那副战战兢兢地伪装,连看都不看二人,只悠然自得把玩着用来砍柴的斧子,仿佛那是把吹发可断的神兵。


若非大师赠与他们的鸣妖铃的确毫无动响,他们都快要认为面前这人才是真正的恶鬼了。


“上啊!!!!”平次郎又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他们只好一咬牙,硬着头皮一左一右地袭去,试图夹攻。酒吞闭着眼拎起斧头,以刃接下左侧的攻击,又稍微侧身躲开右侧的刀刃,并顺势握住四郎的手腕向前一送——雪亮刀锋直直就要捅进了三郎心口。


“不!”四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试图收回被酒吞握住的手腕,不料对方却发了力,如同给衣物沥水那般拧着他的腕骨扭转一圈。他当即痛得晕了过去,畸形扭转的手掌诡异地垂落下来。而他的兄弟则是在心肺被刀刃翻搅后彻底咽了气。


平次郎眼见顷刻间形势便已然逆转,忙张口要喊,但他还未能出得了声,一记黑影便窜至他身后,两道利齿一合,生生咬断了他的脖颈——正是茨木拿了鬼葫芦出来。


“我叫你待着。”


酒吞翻了个白眼,调转斧刃反手一劈,切掉了唯一尚有一丝余息的四郎的头颅。


茨木摸了摸邀功的鬼葫芦,小声说:“你有麻烦,我想帮你。”


“麻烦是你带来的,要是那天你不吓唬那几个的打手,他们也不会去告状引来这群武士。”酒吞对此嗤之以鼻。


“……”茨木委屈地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反驳。


“算了,遇上你总没好事,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把他们的尸体埋到后山去,最好远一点,但是镇上的人都看见三个武士骑着高头大马来了这边现在他们横着出去了——我突然有点怀念你的幻象术……”


“我的幻象术?”茨木茫然地眨眨眼睛,不理解他在说些什么。


“一种无聊的把戏。”酒吞尴尬地敷衍道,“总之你现在去打盆水清理血迹,把这个脖子被你弄断的,被自家伙伴穿了心的,还有——”他瞥了一眼最后那具尸体,许久未战令酒吞在力道控制上失了准。竟把那个倒霉的武士从右肩至左肋整整齐齐地削了下来。


“……真难看。”酒吞皱了皱鼻子挑剔道,“快去弄水把血冲掉,要是你还想待在这儿的话——”


他话音未落,一阵器皿哐当落地的声音便忽然响起,酒吞扭头一看——是邻居家那个阿婆。她惊恐地睁大双眼,连尖叫都发不出声,新腌好的果脯在她身前落了一地,随即面如金纸地晕了过去。


“……”


酒吞叹了口气,拾起武士的长刀,打算在这个凡人醒来泄密前做个了结。哪料他还未迈出一步,茨木便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袖子道:“不要。”


“放开。”


“不!”


纵使酒吞恶狠狠地瞪着他,茨木也犟着脾气拽着他不放。酒吞不曾想到他转世后竟是有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良心,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要杀她。”


茨木总是能在固执上更甚一筹,酒吞不得不再次做出妥协,他叹着气扔掉刀:“那收拾东西。我们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酒吞不打算再赶着那头上个坡比自己还喘的老牛逃跑,所幸武士一行带来了四头膘肥体壮的好马。他挑了最温驯的一头,好确保自己不会因弑杀其主而被甩下来,随后便毫无意外地从茨木那儿得到了不会骑的反馈,好在他们行李不多,茨木又身量小,共乘并非难事。


离开镇子后酒吞朝着武士来的反方向驰去,他们一路疾行,直到夜幕降临才寻了片树林歇息。妖力丧失并未使得酒吞体魄如凡人般脆弱,白昼的激战与长途跋涉还远不至于令他疲惫,但茨木还是个需要长个的孩子,劳碌奔波的马匹也得歇脚。


架好篝火,酒吞懒得去捕捉猎物,索性就着水吞服了些索然寡味的干粮。茨木临行前居然还抓了一把果脯,正会儿小口小口地吃着。酒吞要了一小块过来尝味,蜜果甜丝丝地沁进唇舌,仿佛淋融了阳光和爱意,他又叹了口气,越发明白茨木为什么不愿意杀了那阿婆。


多情种。酒吞在心里叹息。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回去了,而酒吞还没想好下一个落脚地。他的容颜百年不改,一旦停留时间过长就会引起凡人怀疑,因而早已习惯了辗转周折的生活,可这次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他根本还没考虑过要离开。


更糟糕的是,他不确定青行灯是否还能找到他们。


酒吞犹豫片刻,拿匕首割开手掌,豆大血点汇成一线滚落在地,瞬间化作一行扭曲跳动的小字。


“青行灯。”他报了名字,那行小字如蛇形般飞速游窜而去,瞬息消失得无影无中。


“好厉害!这是什么?!”茨木看得瞠目结舌,望向酒吞的眼神崇拜得都快要冒出星星。


“聊胜于无的低级传讯术,很容易失准,或者找不到收信人。”酒吞耸耸肩,“我没什么妖力,只能用用这个了。怎么?你没见过?你好歹算是半妖吧。”


茨木摇摇头:“无鬼大师没用过这个。”


“无鬼大师?”听到陌生的名号,酒吞有点诧异。


“一个平安京的阴阳师,我是他的式神。”


这回酒吞不仅是诧异了,他差点站了起来,声音都不由得拔高了一截:“你是式神?!青行灯说你是姑获鸟养大的小孩!你是式神怎么可能摆脱契约离开阴阳师?”


“他不是一个好人,所以姑获鸟带着我们跑掉了——契约是什么?”


“……阴阳师收服妖魔后与他们签下契约,以一定的条件让妖魔为其效力使役。”


“那可能因为我不是他收服的妖怪。”茨木思索了一会儿,迟疑道,“无鬼大师制造妖怪,他把亡灵引入没有灵魂的白子体内,为自己创造使魔和式神。”


“此等邪门歪道怎可称为阴阳之术?恐怕他不多时就会自取灭亡。”


酒吞嘴上唾弃着,却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向阎魔询问茨木灵魂的去向,她不愿意泄露转生薄,但又一口咬定不曾见到茨木投入轮回,于是酒吞也就以为茨木是在大战中魂飞魄散了去;后来青行灯告诉她茨木借了白子之躯还魂,他又以为茨木是成了孤魂野鬼游离世间,机缘巧合得以重生……却从来未曾料及茨木竟是被阴险的凡人招了魂,还被当作仆役使唤。


果真愚不可及,连死了都一如既往地蠢。


越想越不是滋味,酒吞索性借口带马去喝水逃开了茨木身边,他太需要静一静,对着茨木他只会越发心绪不宁。


露宿处选得依山傍水,酒吞不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他松开缰索,让马儿自由喝水,自己也掬了一抔水洗脸,深秋清凉的溪水扑在脸上,酒吞终于找回了几分清明——哪管茨木今生如何,都与他无关了,现在只要找到青行灯就好。


胸中郁结稍微弥散,他站起来梳理马的鬃毛,不愧是四匹马里最温驯的,哪怕驮着弑主的仇敌奔波整日,也没有发疯乱踢……


等等!


他脑海里灵光一现,背脊骤然紧绷起来——三个武士……为什么骑了四匹马?


酒吞回忆起平次郎临死前的举止,他张开嘴要说什么,却不是愤怒的吼叫,而更像是在对谁求救……


今夜无风,酒吞却突然冷得打了个寒颤。


该死的,被他忽略的第四名武士,到底躲在哪里?是不是一直跟踪着他们,只待他稍一松懈就现身出手?


——而他把茨木一个人留在火堆边了。


顾不得马匹,酒吞调头往回奔去,果然看见火堆旁突兀地出现了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武士,正卡着茨木的脖子将他提至半空中,铁掌越发收紧,眼见就要捏断小疯子纤细的脖颈。


情急之下他别无选择,不得不榨取浑身妖力凝作飞刃掷去,生生斩断了黑衣武士的手臂。黑衣武士发出一声惨叫,只得松开茨木的一瞬间,他回头朝酒吞的方向瞪了一眼,抓起断腕沉入树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吞想追,但过度抽取妖力令他的五脏六腑疼痛不已,差点没脱力地跪倒在地,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逃走。


他能够肯定那不是活人,而更像是某种他闻所未闻的邪物。


「无鬼大师制造妖怪。」


茨木的话语在脑海里回荡,


他踉跄着走到蜷缩在地咳嗽不止的茨木身旁,捏起对方的下巴怒吼道:“你这个惹祸精究竟招来了什么鬼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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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一些东西然后索性写到了主线开始,接下来是某种程度的......呃,流亡公路片形式吧,然后先说一下,不会很甜,因为大家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这文里茨木是个天生的神经病,酒吞是个保守估计需要30个心理疗程的神经病,所以他们沟通起来,还是挺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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